约莫 100 天之前,应该是四月份病倒在家休息的某个早上,听到了爷爷走了的消息。时间线再往前推一推,五年以前,当我骨折躺在省骨科医院的时候,爷爷确诊了肺癌晚期。应该说,五年相较于半年,已经是一个非常幸运的结果了。它足够让操劳了一生的一个朴实的农民不带遗憾的和这个世界告别。

从小,我就对“死”这一个概念感到惧怕,老家的房子旁边住着我的三爷爷,他当过兵,以前是天安门广场的仪仗队,负责伴着朝阳升起五星红旗,我对他的了解仅限于这一点和一段对他孤独晚年的模糊记忆。某个寒假再次返回老家之后,我看着紧闭的大门问道:“三爷爷去哪里了?”沉默良久,家里人告诉我:“三爷爷去天国了,再也不会回来了”。

那时,心里止不住地涌起一个奇怪的想法:“要是爷爷奶奶还有外公外婆走了,该怎么办呢?”我立马给了自己两耳光:“怎么能想这种不吉利的事情!”然后很快忘掉了这个念头。后来有一段时间想要研究脑科学,可能也就是因为希望自己能让自己的亲人永远活下去吧。

……

从烟台前往栖霞的“老道”上有那么一个不起眼的大门,之后弯弯绕绕一公里多,经过一片废弃的采石场,再冲下一个很陡峭的坡,这里就是爸爸成长起来的地方,这里就是爷爷奶奶一辈子几乎都没离开过的地方,齐鲁大地上一座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小村庄。

家里会种樱桃板栗之类的农作物,等成熟了就拉到旁边村或者远一点的镇上乡上的大集上售卖。我开始记事的时候,爷爷奶奶早就没有再去卖过樱桃了,而是将摘下来的最好最大最红的樱桃辗转千里送到成都给我们吃。我其实一次都没吃过,因为我从小就不爱吃水果。但我一直都明白,这是爷爷奶奶对远方的我们的牵挂

印象里爷爷总是带着一顶脏脏的针织帽躺在炕上的一边看手机,有时候会下炕烧火或者是开着三轮出去干活,年轻的时候爷爷为了补贴家用经常去采石场干活,或许也正是因此落下了病根……有时候无聊发呆,脑海中偶尔会浮现出爷爷在巨石上钻孔、用炸药将坚硬的小山炸开的场面,尽管我从来没看过,但我觉得那一定是富有力量美的。

有时候爷爷还会和我下象棋,似乎每次都是我赢,但后来和父亲下的时候每次都被杀的体无完肤,甚至有一次,单用两个卒就把我杀的丢盔弃甲。后来无意间一问,其实爷爷比爸爸还厉害得多……那副象棋是手刻的,装在一个浑浊的黄色玻璃杯里面,现在大抵是不知道放到哪里去了。

我在四川长大,一年当中最多在山东待二十天。还记得上次离开时,爷爷奶奶站在昏暗的天空之下,眼中满是不舍。我和爷爷奶奶各自拥抱,然后转身钻入车内,摇下车窗回首告别。当车子开上那个陡峭的斜坡的时候,回望家的方向,那两个小黑点还是一点都没有移动。那时候的我肯定想不到,这就是我和爷爷的永别了。

……

前几天独自回到老家,出来迎接我的就只剩下奶奶一个人了,或许是因为罕见的连续高温和日晒,奶奶的肤色已经黝黑。放下行李等着奶奶做 “下车面” 给我吃,手工轧制的面条和独特的打卤,是只能在老家这里吃到的味道。

四年前回老家的时候曾经想过,要从每一个长辈那里学至少一道菜,至少这样还能有所用于纪念的事物一直存在于心。爷爷的那道是羊杂汤,然而最后那段时间爷爷的身体一直都不怎么好,也就只能就此作罢了,希望这次回来不要留下什么遗憾……总之或许能算是学会了奶奶每次都要做的煎饼

和奶奶吃饭聊天的时候说起,她现在一个人住,吃饭其实非常随意,弄个洋葱随便怎么应付一下就是了;好像婆婆也是这样的,做饭其实很好吃,但是一个人住的时候就总是随意应付一下了事,或许是失去了“为家人做饭”这一动力导致的吧。好在和一些亲戚之间的关系很紧密,隔几天就会有人来陪奶奶说说话聊聊天,也挺好的。但其实可能和自己的子孙在一起才是最开心的吧。

曾经提出过让奶奶过来成都一起住的想法,然而奶奶总是推脱。说自己过去了不习惯也没认识的人。偶然想起《乡土中国》里的一些观念,或许奶奶早就和这块土地深深的绑定了,永远都不会离开了,尽管这里看起来已经冷冷清清。这片养育了无数人的土地上,肯定还有无数不怎么会操作电子设备、不舍得开风扇开空调、每天一个人独自打发时间的老人,奶奶或许已经是最幸运的那一个了。

我并没有很喜欢山东,但或许不管是哪里,都有好的地方也有坏的地方。人们总喜欢给自己挂上 Tag 找归属感,我可以很明确的说我觉得我自己是一个四川人,但这只是指我的生活习惯,我说的方言是什么样的,我更喜欢吃什么样的食物……我并不希望以此区分人和人之间的什么差异,尽管老乡确实会给人带来亲近感,但我觉得就算差异存在,也并不妨碍有相同志向的人走到一起,为一个共同的目标做些什么。

隔了两天之后给爷爷去烧百日,早上起来,家里全是大声唠嗑的亲戚,可能大家一直以来习惯如此,只是我不太能接受而已。原以为会有什么繁复的程序,其实也就只是走上山给爷爷带些好吃而已,说来也好笑,吃早饭的时候迷迷糊糊的,把给爷爷做的蛋饼给直接吃掉了,想必爷爷也不会在意的吧。我和爸爸走到坟前,清洗碗筷,摆上新带来的菜,打开酒水,围绕着爷爷洒一圈,西边留个口子让爷爷进来;因为山上不能有明火,所以磕完头之后要下山去给爷爷烧纸钱用。

在早就干涸的河床上画一个圈,也是在西边留个口子,在圈里烧起给爷爷带的纸钱,旁边放一小堆纸钱给小鬼用。我和父亲得一直看着这堆寄托了我们思念的灰烬直到它熄灭,山东丘陵的风总是变化多端,但无论我如何移动,风似乎总是朝我吹,带起烟雾和纸灰萦绕在我身旁,爷爷应该是看到我来之后高兴坏了吧。

半山坡上,我突然驻足,眼前是一片荒废的采石场和附近早已枝叶茂盛的庄稼绿植,再远一点的地方是如果指甲盖大小的村庄,不知为何,我突然有了那么一丝丝归属感,觉得,这里也是属于我的栖身之地啊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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